苏轼《定风波》:真实的东坡居士竟是这个样子
2017年04月14日 15:49
来源:凤凰网酒业 作者:程万松
一句“大江东去浪淘尽”奠定了苏轼作为北宋豪放词一代宗师的地位,而另一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则道尽了苏轼命运多舛的悲叹。这些能够直接反映苏轼的艺术
一句“大江东去浪淘尽”奠定了苏轼作为北宋豪放词一代宗师的地位,而另一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则道尽了苏轼命运多舛的悲叹。这些能够直接反映苏轼的艺术人生的诗词歌赋,多数都有酒的兴发。于是乎大家认为苏轼为人豪爽、酒量惊人,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那么苏轼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在他高产的词作之中,哪首词最能代表他的本色?笔者认为莫过于这首《定风波》。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定风波》
这首词即景生情,意境旷达,语言谐趣,词风体任自然,一个潇洒、顽皮而又倔强的老顽童的形象跃然纸上。
开篇一句“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不仅言简意赅地勾勒出雨中林荫漫步的场景,而且也把诗人酒后天真的俏皮劲儿也描写得栩栩如生。继而“竹杖芒鞋轻胜马”,写出了词人以苦为乐、雨中暴走的轻松愉悦的心情。他在序言中说“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为什么他会有如此心境?“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词人以景起兴,道出了尽管世事变幻无常,自己命运多舛,但他却安贫乐道,从容淡定,坦荡处世,坚守自然本色的人格。
下阕描写雨后天晴,清新却又微冷的空气、山头斜照的景色交相呼应,令酒后初醒的诗人转而生发出新的诗境。极具张力的场景写实,作为转折,最后引出词作的点睛之笔:“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这一句把自然之景、诗人的心境、诗歌的意境融汇一体,尤其“萧瑟”、“归去”、“风雨”、“无晴”等词,呼应开篇的“穿林打叶声”,借景抒怀,表达词人虽然身陷政治斗争的漩涡中遭遇不幸,但却能醉者神全,超然世外,坐忘于自然景色之中,不受世缧的牵绊。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艺思潮和文学风格,也自然有代表一个时代的文豪。我们习惯于把北宋的苏轼和盛唐的李白相提并论,大抵是因为他们的成就相当,艺术风格也有一定的相似度,尤其都喜欢以酒入诗。苏轼也有尚友李白的酒诗,叫《临江仙•夜到扬州席上作》:“尊酒何人怀李白,草堂遥指江东。珠帘簾十里捲香风。花开花谢,离恨几千重。 轻舸渡江连夜到,一时驚笑衰容。语音犹自带吴侬。夜阑对酒处,依旧梦魂中。”
不过,李白可以斗酒诗百篇,而苏轼却是一个酒量极差的主儿。
苏轼的酒风,量小而兴浓。据说苏轼年轻时的酒量极小,甚至闻酒辄醉。而且他也没有酒胆,向以“畏酒人”自居。他在《题子明诗后》说:“吾少年望见酒盏而醉,今亦能三蕉叶矣。”在《和陶渊明饮酒二十首自序》中,他也说“吾饮酒至少,常以把盏为乐。往往颓然坐睡,人见其醉,而吾中了然,盖莫能名其为醉为醒也。”
没有酒量、也没有酒胆,但苏轼却有极浓的酒趣。他在《书东皋子传后》中有一段自鸣得意的话:“与饮酒,终日不过五合。天下之人不能饮,无在予下者;然喜人饮酒,见客举杯徐饮,则予胸中为之浩浩焉、落落焉,酣适之味,乃过于客。闲居未尝一日无客。客至,未尝不置酒。天下之好饮,亦无在予上者。”也就是说,酒量没人比他更小,但酒趣却没人比他更大。
那么苏轼为什么会如此的嗜酒如命?笔者认为,这大概与他所处的时代,以及他个人追求的生命价值有关。
苏轼,字子瞻,号东坡居士。他所处的北宋中期,儒、释、道三教合一成为社会主流思潮。由于三种思潮都注重从功名利禄向内心修行转变,所以北宋中期士大夫的文化性格开始迥异于前人。尤其在出仕和归隐之间,他们逐渐找到了兼济天下和独善其身的矛盾平衡点,既能保持参政的热情,勤于政务,敢于直言上谏,同时也能在功过宠辱和是非曲直面前保持较为平静的心态,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苏轼正是这三教合一思潮的集大成者,而酒在苏轼的思想形成和三教合一的过程中,发挥了步可替代的兴发作用,于是略略偏向体任自然的道家风尚。
所以,苏轼的酒趣,不是指酒瘾,也不是酒腻子,更不是酒疯子,而是与社会思潮的变化融为一体,间接反映了其三教合一的文化性格,讲究“意气”、“天全”、“禅修”、“半酣”和“适意”,同时也兼顾养生的诉求。
苏轼少年时曾师从眉山道士张易简,潜修《庄子》,至晚年,复皈老庄哲学。在苏轼的坎坷一生中,老庄哲学一直是其守护心灵净土的强力卫士。而酒入老庄,老庄论酒,则成为东坡酒韵的第一道特色风景。
“醉笔得天全,宛宛天投蜺。”(《试笔》)苏轼的诗酒境界,已经不是简单地以酒入诗,而是将诗歌、艺术、哲学、美学和饮酒融会贯通,开创了中国艺术史上文化诗学和文化书法的双重领地。
苏轼在《超然台记》说道:“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玮丽者也。酺糟啜漓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追求精神上的“安而乐”和灵魂上的独立自由,这是历代士大夫和文人墨客在苦逼的现实生活中赖以自我慰藉的境界,而苏轼则将酒后感悟的齐物论作为主要的武器,构筑和守护他的心灵净土。
“闲里清游借隙光,醉时真境发天藏”(《山光寺送客回次芝上人韵》),在苏轼现存的诗文中,“天真”、“真境”、“坐忘”等老庄哲学的词汇,经常被形容于饮酒而获得的精神自由的状态。“人间本儿戏,颠倒略似兹。惟有醉时真,空洞了无疑。坠车终无伤,庄叟不吾欺。”(《和陶饮酒二十首之十二》)苏轼直接引用《庄子》“醉者神全”的原典,表达自己超然世俗,寻求内心本真和精神解放的愿望。但这种状态略带逃避的嫌疑,而在《醉白堂记》中,饮酒则成了他梦想照进现实的有效熔剂:“方其寓型于一醉也,齐得丧,忘祸福,混贵贱,等贤愚,同乎万物,而与造物者游。”
苏轼所谓的“坐忘”境界,与《庄子》一脉相承,以“吾丧我”为前提,实现从物我合一的“实”到物我两忘的“虚”的转变,升华到天真自然的“天全”境界。所以,苏轼的饮酒已经超越了体道的目的,而朝着达道的方向推进。正如其《浊醪有妙理赋》中所说:“酒勿嫌浊,人当取醇。失忧心于昨梦,信妙理之凝神。浑盎盎以无声,始从味入;杳冥冥其似道,径得天真。……酷爱孟生,知其中之有趣;犹嫌白老,不颂德而言功。兀尔坐忘,浩然天纵。如如不动而体无碍,了了常知而心不用。”
苏轼把道家“醉者神全”的境界在词作中发挥到了极致。这种体任自然的词作,在苏轼的词作之中极为常见。譬如一首《南歌子》:“带酒衡山雨,和衣睡晚晴,不知钟鼓报天明。梦里栩然蝴蝶、一身轻。 老去才都尽,归来计未成。求田问舍笑豪英,自爱湖边沙路、免泥行。”
所以,在苏轼看来,饮酒应该是一件很愉悦、很有雅趣的事情。他在《和陶饮酒二十首》中,他多处提到对于酣适以至于旷达佳句。例如“醉中虽可乐,犹是生灭境;云何得此身?不醉亦不醒。”(之十三)再如“是身如虚空,谁受誉与毁?得酒未举杯,丧我故忘尔。”(之十六)
“我饮不尽器,半酣味尤长”(《湖上夜归》)。读苏轼的词,仿佛一段饮酒悟道的修行,重在欣赏味外之味、诗外之境、酒外之意,而不是沉湎于酒本身,难以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