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剑钊,北京外国语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兼职有中国诗歌学会常务理事、俄罗斯文学研究会理事、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研究员等。出版有专著《二十世纪中国的现代主义诗歌》《俄罗斯现代诗歌二十四讲》《诗歌的乌鸦时代》,诗集《比永远多一秒》《汪剑钊诗选》《毫无缘由的独白》,译著《俄罗斯黄金时代诗选》《俄罗斯白银时代诗选》等数十种。
2023年10月14日至22日,由泸州市人民政府、《诗刊》社联合主办,中国诗歌学会战略合作,中国诗歌网、中国歌剧舞剧院、泸州老窖·国窖1573研究院、中视华凯传媒集团承办的国际诗酒文化大会第七届中国酒城·泸州老窖文化艺术周在泸州、北京两地举行。
“诗是语言的酒,酒是液体的诗。”艺术周期间,记者对诗人、翻译家、评论家、北京外国语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汪剑钊进行了专访。他谈到,酒在日常生活中充当了交流感情的媒介,文化沟通的桥梁,和平的使者。在文艺创作上,受到酒的刺激或启发,追求一种自由的精神,显然有利于美的创造。诗与酒的流动,意味着生命的存在。
记 者:您翻译了很多优秀的俄罗斯诗人的作品,比如我们熟知的茨维塔耶娃、阿赫玛托娃等,她们不仅是俄罗斯诗歌史上非常重要的诗人,在中国也拥有很多读者,您自己不仅从事翻译工作,同时也进行诗歌创作,对于俄语诗歌与汉语诗歌的不同点有着深切的体会,您觉得两者之间最大的不同点在哪里?在世界诗歌交流语境下,如何更好地互相欣赏?
汪剑钊:出于兴趣,也是当初为了给自己的写作找到一点参考,我“无心插柳”地进入了翻译的领域。我翻译了一些俄罗斯白银时代诗人的作品,它们得到了一些诗人朋友的肯定,甚至有朋友说到是因为读到了我的译作而开始自己的写作。这令我感到一丝欣慰,毕竟这些努力没有白费。
关于俄语诗歌与汉语诗歌的不同点,首先必须提及的,就是语言的差异。俄语是拼音文字,它的语法十分复杂,也非常严谨,词性分阴阳,名词有变格,动词有变位、时态、单复数,形容词有比较级,等等,再加上各类前置词、连接词,使得俄语的句型较为丰富,而在词序上反而显得较为松散,词的位置在句子中可以比较随意地放置,因此而较易押韵,从而取得比较理想的声音效果。汉语是世界上不多的得以保存至今的象形文字,它的造字由来便是所谓的六书,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和假借。在我看来,这都是一些诗的手法,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中国诗人的写作。不过,比较而言,汉语在声音的传达上要略逊一筹。
其次,就是各自的诗歌传统,汉民族有一个强大的抒情诗源头,但迄今没有发现史诗,这也令汉语诗歌更长于抒情,而在叙事上略显欠缺。俄语诗歌不仅对西方史诗,如荷马史诗,有所传承,它本身在早期也出现过像《伊戈尔远征记》那样的史诗性作品。因此,俄语诗人在写作上也擅长在细节上做文章。这一点,我们可以在勃洛克、阿赫玛托娃、曼德尔施塔姆那里看到有较多的体现。再者,还值得探讨的是,汉语诗歌有一个强大的伦理传统,它对唯美主义倾向有天然的抵触,其中优秀的作品寓教于乐,也取得了比较好的效果,但一些三四流的作品,难免会因说教过多而令人生厌。俄语诗歌有一个宗教的背景,相当一部分诗人把诗歌创作当作是向上帝的祈祷,因此筑建了创作中较为厚实的内容,当然,也有一些作品实际只是图解性的。当然,这两个语种的诗歌不同的东西还有很多,而且也会因诗人的个体差异呈现不同的面貌。限于时间,我不再展开了。
那么,说到如何相互欣赏的问题,我认为,就是承认双方的差异,在对方的特征中寻求自身缺少的东西加以弥补,应该是更可取的态度。我曾经说过,荷马、但丁也是我们的传统。在今天,我也希望,俄罗斯诗人能够把我们的屈原、李白、苏东坡看作整个人类的诗歌资源来学习。我相信,未来的优秀诗人肯定是多种文化滋养起来的。
记 者:中国是诗和酒的国度,古往今来,诗与酒都是不可分割的存在,有“无诗酒不雅,无酒诗不神”的说法,在世界上其他国家也有着非常悠久的酒神传统,您是如何看待这种文化传统?对于诗与酒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理解的?
汪剑钊:我曾经说过,诗是语言的酒,酒是液体的诗。自古以来,诗与酒密不可分,它们是相互催生,又是相互依赖的。在我看来,诗与酒是可以互训的,它们可以相互解释,相互证明的。酒的制作有一套复杂、严格的程序,诗的写作也同样需要作者足够的准备,一首好诗的出现需要它的主人在语言的敏感、对世界的洞察力、诗歌经验等层面有较好的积累。另外,正如你所说,其他国家也有酒神传统,在古希腊,狄奥尼索斯的爆发性冲撞;在阿拉伯,素来就有醇酒美人的书写;在俄罗斯,伏特加更是诗人的标配。2010年,我在莫斯科大学当访问学者,与当地的诗人有不少接触。有一次,我向一位俄罗斯诗人说道:“中国读者很想知道俄罗斯诗人的现状。你能描述一下吗?”结果,她的回答让我忍俊不禁:“现状?那就是喝,写,写,喝,再喝,再写……”由此可以看出酒文化在俄罗斯诗人中间渗透之深。
中国的诗酒历史上一直被杜甫的诗句“李白斗酒诗百篇”的说法所笼罩。此外,著名的如陶渊明写过二十首饮酒诗;苏东坡有时“把酒问青天”,有时则“醉眠芳草”。诗酒的故事数不胜数。至于俄罗斯的诗人,如普希金在诗中写道:“发现真理恰好在(酒)杯底。”另一位勃洛克在《陌生女郎》一诗中强调“每晚,我唯一的朋友/在我的酒杯里呈现”,高呼“酒中有真理”。如果愿意的话,编选一本与酒有关的诗选,一点问题都没有。我本人不善饮,但非常喜欢朋友们的“诗酒趁年华”。
记 者:在新的时代背景下,中国的诗人、文学家如何更好地肩负文化使命,传承发展中国诗酒文化,更好地推动以诗酒文化为代表的中国文化走向世界?
汪剑钊:酒作为一种文化载体,这是毋庸置疑的,它的象征意义已完全超出了饮料,甚至饮食的范畴,摆脱了普通的物质属性,成为某种精神,一种类似灵魂的东西。在日常生活中,酒充当了交流感情的媒介,文化沟通的桥梁,和平的使者。在文艺创作上,受到酒的刺激或启发,追求一种自由的精神,显然有利于美的创造。对于诗人而言,为酒而歌,不亦快哉。我们可以通过对酒的描述和歌颂,进一步做好外宣的工作,让其他民族领会中华民族的善意,中国文化的微妙,等等。
记 者:2023年诺贝尔文学奖已于10月5日晚揭晓,挪威作家约恩·福瑟获奖,很多关于约恩·福瑟的介绍是:挪威当代戏剧家、诗人和小说家,您有读过他的某一文体的作品吗?您是如何看待不同文体创作对于诗歌创作的影响的?
汪剑钊:我一直认为,任何文学奖项实际都是一种游戏,诺贝尔文学奖也不例外。但是,诺奖是一个相对公正,更能让获奖者和被提名者拥有尊严感的游戏。它至少不会让获奖者去填很多莫名其妙的表格,也不需要接受那些远不如自己能力的高位者的责难与诘问。当然,约恩·福瑟获奖,也可以看出诺奖评委们在文体和地域上的平衡原则。老实说,我对福瑟原本并不怎么了解。在颁奖的当天,我出于好奇,想知道他究竟写过哪些作品,上俄文网站看了一下,意外地发现,福瑟竟然还是一名出色的诗人,出版过九部诗集。他的作品译成俄文的,也有十多首。于是,我下载了俄译文,随手译了八首,贴在朋友圈里。它们很快受到了关注,迄今大概已有二十多个公众号平台转载了这些作品。当然,除了诗歌杂志、北回归线和现代诗公园这三个平台以外,其他平台都不曾跟我打过招呼。说到“我怎么看待”,可以借用一下我那天贴朋友圈时说的玩笑话,“不会写诗的剧作家获不了诺贝尔文学奖”。我个人认为,诗歌写作肯定有利于福瑟的戏剧创作,那种对语言的敏感,对词的近乎挑剔的选用,无疑将提高剧本的品质。事实上,我后来读到网上他的一些剧本的片段,就是诗一样的文本。说到其他文体对诗的影响,诗歌中的戏剧性、叙事性,等等,肯定都受益于剧本和小说的阅读或写作。
记 者:文化,涵养城市的个性,也体现城市的高度。近年来,泸州持续宣传展示“中国酒城·醉美泸州——一座酿造幸福的城市”形象,您也不止一次到泸州,想必这座城市一定有它吸引您的地方?您能谈谈泸州这座城市留给您最深刻的印象是什么吗?
汪剑钊:醉美泸州,这是一个很好的概括。醉而美,美而醉,都是极佳的状态,当人们如此来谈论它,我觉得,似乎就会有无限的诗意在那里汩汩流淌出来。我多次来到泸州,就像见一个老朋友,在那些逐渐熟悉的街道行走,或者漫步江畔,都感到十分惬意。尤其是到了长江、沱江和赤水河三江汇合的地方,我更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它们让我想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那种友谊的传递和保持。泸州给我最深刻的印象,当然是诗与酒的遭遇和融合。过去,它以酒闻名,如今,诗歌已如酒香,在这座城市的上空弥漫开来了。
记 者:作为国际诗酒文化大会的老朋友,您认为,泸州应如何通过国际诗酒文化大会这一文化IP以及丰富的诗酒文化资源,更好地打造酒城名片,提高城市的知名度和美誉度?您在未来的诗歌创作中有没有计划创作关于泸州的作品?
汪剑钊:我觉得,一定要让“国际”名副其实。我们把一部分外国诗人请进来,实际上也是对外国诗歌、外国的酒文化的输入,通过他们,我们可以进一步了解其他国家、其他民族在诗酒上的呈现,吸收其中的有益元素,丰富自己的诗酒文化。另外,这部分受到邀请的外国诗人,在离开中国回到自己的国家时,也把中国的诗和酒文化带了出去,他们作为诗与酒的传承者,会向自己的同胞来讲述中国的故事。这是一个双赢的事情。你最后的问题,我的回答是肯定的,在未来,我肯定会创作关于泸州的作品,其一是为了感恩,感谢泸州人民的热情,感谢泸州老窖的接待;其二,写作是为自己的经历留下记录。酒是液态的,语言也是液态的,它们都具有流动性,而流动,意味着生命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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